游仙窟

【枭羽】午后之死

*主要人物死亡预警,鳏夫文学。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的父亲正式将家里的酒庄交给了我。

他是个酿了一辈子酒的匠人,勤恳,就是缺点天分,故此我们家的酒像他,虽然醇厚,但不惊艳,虽有回甘,却不清冽。我们家的酒庄也是如此,规模不大不小,回头客不少不多,和璃月港那些大酒商比不了,也就是养活我们一家子而已。

我父亲此生最为遗憾的,就是酒庄于他手上,不说发扬光大,就连新门脸也没盘下来一个。如今我继承了这个庄子,做了话事人,也成天琢磨着要搞出个别开生面的新酒,了却老爷子的遗憾。

诸神与天理的战争结束已久,璃月港初初恢复些生机,战乱时断掉的商路也陆续重开了,我决定趁此机会往蒙德去上一趟——毕竟蒙德的酒美名在外,是全提瓦特都有所闻的。

收拾好行囊,我雇了一个小型冒险团,护送我绕过龙脊雪山,到蒙德去。不过我并不急于去蒙德的酒庄酒商处,因为真正的好酒的名字往往就在酒客老饕口中流传。我虽然是璃月人,但因为学习酿酒知识,蒙德话说得也还不错。何况蒙德人往往豪爽好客,请他们几杯酒,我们立马就可以称兄道弟了。我和宁禄就是这么认识的。

他是个老酒鬼,对蒙德的酒如数家珍,或许是因为喝酒太多,他的鼻头红得像烈焰花花瓣。据他所说,蒙德现在的酒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蒙德过去的酒。

于是我又买了杯蒲公英酒给他,他一边打酒嗝,一边用手指头摩挲着透明的杯口:“以前……大概十年前吧,就是天理战争之前……嗝,天使,天使的馈赠,就是蒙德最有名的那个酒吧,有一杯酒,叫……叫什么来着……叫,午后之死,对,午后之死。”

他喝了一口酒,颧骨上两团酡红。

“天理战争之后,午后之死就从,从天使的馈赠的酒单上,撤下来啦,从此我再也没有喝过……”

他咂巴了两下嘴,不知道是不是在蒲公英酒里咂摸出了那杯久远的特调的味道。但是他很快就醉倒了,今夜我们两个都喝了不少,我的酒量不浅,眼前都开始冒虚影。

诚然在天理战争之后,不少典籍,文物,乃至食谱秘方都失传了,可是此行不光是为着我,也是为着我父亲的愿望,即便失传,在这种酒的故乡,蒙德,我所能得到的肯定也比在璃月多得多。

到达酒馆天使的馈赠时是一个黄昏。此间主人是蒙德最大的酒庄晨曦酒庄的老板,据说偶尔他也会出现在酒馆里,以一个调酒师的身份服务客人。我问其他人,老板长得什么样?行人只是摆摆手,笑着说,他要是来了,你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

果真,吧台后面站着的,是那个和描述中一般无二的男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火红的长发,蓬松地扎起来垂在脑后。我进来时,他正在擦玻璃杯。他穿着黑色打底衬衫,白马甲,模样英俊,到了已近秀气的地步,年纪看起来三十上下。可能是因为还不到晚上,天使的馈赠里酒客寥寥,连吧台上的烛灯还未点上。

“欢迎。”

他说话的声音很稳,质感像是一棵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最好是蒙德城的冷杉,有一种仿佛扎下根来牢固无匹的特质。他表示欢迎,但是神色冷淡,不过对于一个偌大酒庄的老板、一个贵族来说,这样的冷淡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纡尊降贵的礼貌。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开门见山可不是什么好办法。

“璃月人?”在我表示感谢并坐下来后,他把擦好的高脚杯放回架子上,红色的瞳孔看向我,问了一句。

“嗳,”我点点头,“蒙德的酒很有名,来了不喝可是抱憾终身——我的导游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要喝酒,第一站就是天使的馈赠。”

迪卢克·莱艮芬德不置可否地耸了一下肩,似乎对恭维客套这一套并不感冒。我心里不由得苦笑起来。离得近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苦艾酒的味道,想来是酒馆角落里那位酒客点的。

在接连点了三杯平平无奇特调之后,我已经等不及想要得知午后之死的秘密了。但是这位迪卢克老爷看起来可不是那种会交浅言深的家伙。在我的手指在酒单上苦恼地四处划拉,准备找一杯看着就又贵又不好喝的酒来继续拍他的马屁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尊口。

“你来这里,似乎不只为了喝酒。”

好吧,好吧。我笑起来,手肘搭在吧台,两只手搓了又搓,竭力表现得像一个不知轻重的游客,一个年轻莽撞的愣头青。

“不瞒你说,我听说蒙德有一种酒,叫午后之死。可是天理战争结束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因为它被市场自然淘汰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迪卢克·莱艮芬德打断了我。我抬头看他,他低头看我。他红色的瞳孔里隐约带着怒火,我几乎感受到了并不存在的热浪扑在我的鼻梁。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或许这就是贵族的骄矜吧,我不无愤懑地想,也有点微妙的心虚。酒馆一时陷入沉默,只有角落里醉死的酒客打鼾的声响。我凝神盯着柯林杯杯底的冰块,几颗柠檬籽在酒里微微晃动。

我并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想到老头子郁郁寡欢的可怜样子,我是不能也不愿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会被淘汰呢?”

柯林杯的杯底落在木质吧台上,冰块在杯壁里相撞,叮当作响。我鼓起勇气,直直看向那双灼人的眼睛。我不信,火之神之眼的拥有者都易于发怒么?

或许是迪卢克·莱艮芬德还没有遇到过我这么不识趣的不速之客,他显然有一点惊讶,似乎还“啧”了一声?我绝对没有听错,我也有点恼火了起来。

“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午后之死很好喝?好喝的酒,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被淘汰呢?”

当迪卢克·莱艮芬德居高临下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我想,这个人要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才能面对他的眼神。

“因为,我不想卖了。”

迪卢克的眼睛里盛的不是怒火。我看懂了。他红色的瞳孔急遽地冷却下去,像是两颗封存着火焰的寒冰。

“满意了么?”

我和迪卢克·莱艮芬德的第一场会面,就在他冷得像冰棱般刺人的眼光中结束了。我简直是落荒而逃。

我在歌德大酒店包了半个月的房,或许这个日期还要再续,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解开死亡午后的秘密绝不离开蒙德。与其说我是为了自家的酒庄,不如说也是为了争一口莫名其妙的气。

我决定去晨曦酒庄看看。

迪卢克·莱艮芬德神出鬼没,公务繁忙。这一次去晨曦酒庄他正好不在。我说我是璃月来的酒商,要和晨曦酒庄洽谈合作,果然很顺利地进入了大厅。接待我的人叫埃泽,是蒙德酒业协会的执行主席——好大的名头,同时,也是晨曦酒庄的管家。于是我在他办公桌前的长软凳上坐下,目之所及,大厅里装潢豪奢,品味不俗,只有一点:前头小桌上,有一个花里胡哨的大花瓶和室内棕红色的主色调格格不入。

和埃泽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打打太极,我说我还在观察蒙德酒业的哪一种酒最物美价廉,他也不好赶我,留我在晨曦酒庄参观,自己又出门忙公事去了。我心里好奇那个花里胡哨的大花瓶,借着参观的名头,我在花瓶那里逡巡,一只夜枭雕像和我遥遥相望。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请小心一些。”

吓我一跳。

我身后站着一位女仆,正是迎我进门的那个,她一改刚才和蔼可亲的模样,脸上的皱纹里都写满了严肃,我退了半步,离那格格不入的花瓶远了一些——她的眉头也随之松开了一些。

关于这个花瓶的故事,是爱德琳——也就是警告我的这位女仆长——告诉我的。

这个花瓶,是一个叫凯亚·亚尔伯里奇的人送给迪卢克的。

凯亚与迪卢克的关系,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一段直线的两端。凯亚在一个雨天的午后被当时的莱艮芬德老爷,也就是迪卢克的父亲带回家,从此成为了莱艮芬德家的义子,迪卢克的弟弟。他们的少年生活,就像是蒙德一度流行过的那种贵族感伤主义小说,无忧无虑,被绸缎,金钱,爱与赞颂簇拥包围着。他们之间也曾决裂过,就在莱艮芬德老爷死去的当夜,这似乎是性格的必然,也是命运的作弄。爱德琳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决裂的缘故,她只知道,第二天一早,凯亚·亚尔伯里奇就离开了晨曦酒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不是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只是去了西风骑士团,可是爱德琳觉得,那是一条两个人背向的路。

从那以后,凯亚和迪卢克的关系似乎维持在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女仆也知道,凯亚常去天使的馈赠,他是个年纪轻轻的酒鬼,她发愁地想。不过,这似乎也是和好的前兆?于是她又开心起来。凯亚去天使的馈赠的日子里,迪卢克·莱艮芬德都或巧或不巧地出现在吧台后面,一如既往地沉默,一如既往地从中作梗,对凯亚·亚尔伯里奇喝酒与否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限制。

孩子们长大了,就都别扭起来了吧。

直到……天理战争。

我第一次在这位精干的女仆脸上观察到名为衰老的东西。她的手本来交叠着放在围裙上,此刻它们纠结着抓紧了彼此,手背上的筋骨颤抖地绷紧了,在薄薄的皮肤下不安地滚动。

凯亚·亚尔伯里奇死了。

天理战争是悲壮的战争。不只是蒙德,连璃月也死伤大半。人类与神之间尚有天堑,何况神和人与天理。骑士团的骑兵队长只是死了,除他之外还有很多人死了……可是他死了。女仆有点迷茫地重复道,可是他死了。

骑士团为了保全民众,自身就不能保全。在凯亚死之前,她莫名就有一种凯亚注定要死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她觉得凯亚就是这样的人。他心里装着秘密,从小就是。幼年时他天真无邪的笑脸下藏着阴霾,长大后他那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行事作风后又是自毁般的危险计划和谋算。爱德琳的预言成真了,凯亚死在了天理战争结束的前一日,死于他的计划,死于一个没有酒的混乱午后。

迪卢克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只是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患了一种无药可医的失语症。父亲死后,他的话已经变得足够少了,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撬开他的嘴。他并没有傻掉或者疯掉,他很正常。他正常吃饭喝水,正常洗澡睡觉——除了不再说话。

身为酒庄的主人,天使的馈赠的调酒师,迪卢克从不饮酒——这是他名为“自律”的怪癖,和他的义弟恰好相反。即使是在凯亚死后,他依旧这样自律,但爱德琳知道,他的内心已经崩毁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年。

这七年间,蒙德陆陆续续地收拾残局,在废墟之上建立起新的建筑和希望。迪卢克有他的责任,他从未推卸。迪卢克终于开口说话的那天,是天使的馈赠终于装修完毕,正式开门迎客的日子。经历过伤痛又努力挣扎向前的酒客们带着唏嘘和感怀涌进酒馆。有个过去的常客随手一指,点了一杯酒单上的午后之死。

人们说迪卢克那一刻的表情,就如同一张面具从中心开始崩裂。时隔七年,人们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声音像一棵已经被虫子蛀空的老树挣扎时,木茬断裂的窸窣声。

“没有。”

那声音一开始很小,像一个垂死的人发出的声音。天使的馈赠安静下来,净得吞咽声都清晰可闻,在这种死寂之中,他似乎有些吃力地掀开嘴唇,重复了一遍。

“没有,这种酒。”

我第二次见到迪卢克,是半个月后了。

歌德大酒店的房在早上退掉了,这半个月我都泡在猫尾酒馆,那里有一个长着猫耳猫尾的少女,经她手调出的特调不说蒙德第一,也是提瓦特的头一梯队。只可惜,这样的天才调酒,从来都不需要配方。不过,经过半个月,我也不算是一无所获,除了迪卢克和迪奥娜,我也从其他优秀的酿酒人那里收获了一些灵感。

再次来到天使的馈赠,我心里五味杂陈。或许我还是此处的不速之客,或许迪卢克·莱艮芬德已经知道了,他的女仆长告诉了我他的往事。可是离开之前,我还想见他一面。

迪卢克·莱艮芬德真的在天使的馈赠。在这个酒馆冷清的上午,他依旧在这里。只是这一次,他背对着我,他的脊背并非如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如同钢浇铁铸般挺拔,他好像很疲惫了,小臂撑在吧台上。

我来到近前,他面前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酒,浅黄色的酒液,我闻到苦艾的味道,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冰块在香槟杯杯底安静地融化,迪卢克的手指抚摸着香槟杯细长的杯身,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片将碎的落叶。

“其实我不喝酒是因为,我酒量很差。”

他突然开口,我站在他旁边,有一点手足无措。

“可是当我真正开始喝酒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也是能喝不醉的。”

那杯酒安静得没有一丝波纹,酒面上映出大亮的晨光——没有人会在早上喝酒,我突然明白他在这个时候喝酒并非仅仅因为此时无人。

“很可笑吧,一个明明酒量最差的人,却要靠喝酒来保持清醒。”

迪卢克·莱艮芬德没有看我,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瞳孔依旧是烈火般的颜色,只是我第一次发觉,那颜色其实更像晚霞,像璃月所说的火烧云。每每我看到火烧云,想到的往往不是壮丽,而是哀伤。

“闻出来了吗?苦艾酒和香槟酒。其实很简单。”

迪卢克·莱艮芬德将杯中的午后之死一饮而尽,阳光给他俊秀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像是一副油画家笔触下的肖像画。他把空杯向我举了举权作道别,然后转过头继续凝神望着一片虚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迪卢克·莱艮芬德。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真正向人说起那天他的眼神: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把午后之死的配方告诉我,今后他的人生还是会如此吗,每天早上喝一杯只有他能喝到的苦涩的酒,寡言地继续生活下去?

我没有想到答案。只是一想到蒙德,我就会想到我最后一次见到迪卢克时他的侧脸。璃月酒的口味依旧保持了它的优良传统,或许出于对水土不服的顾虑,或许出于别的什么,我始终没有把午后之死放上我家的货架,偶尔我也会在闲暇的午后给自己调一杯。在某种意义上,在我心里,也算是我为尘封的蒙德往事所敬的一杯酒吧。

评论(17)

热度(673)

  1. 共5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